一天，9 個 5 天沒有洗澡、沒有刷牙的人換上邋里邋遢的外套，悄悄潛入了精神病院。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：考驗精神科醫(yī)生能否識別「正常人」和「精神病人」。

「你最近有什么特別的癥狀？」一名專業(yè)的精神科醫(yī)生詢問道。

(資料圖片)

「 我的耳邊總是能聽到『砰、砰、砰』的聲音?！? 人約定好編造自己有幻聽癥狀。

一番診斷后，這 9 名正常人患上了「精神分裂癥」。

「假裝病人」實驗，推動學科進步

1972 年，美國深陷越戰(zhàn)泥潭。年輕人為了逃避征兵，最為普遍也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假裝自己有精神類疾病。借助這一方法，大量美國青年逃脫了兵役，而美國患有精神病的人數(shù)則陡然暴漲，年輕人成為精神疾病的主要患病人群。

這一現(xiàn)象引起了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大衛(wèi) · 羅森漢恩（David Rosenhan）的注意。他不禁好奇： 醫(yī)生真的能辨別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嗎？如果一個正常人故意裝病，被判定為精神疾病的幾率有多大？

圖源：電影《飛越瘋人院》截圖

于是，羅森漢恩牽頭成立了一個小組，邀請 1 名精神科醫(yī)生，1 名家庭主婦，1 名研究生，3 名心理學家，1 名畫家以及 1 名兒科醫(yī)生參加實驗。 他們假裝成病人，試圖混入美國 5 個州的 9 家精神病院，觀察精神病醫(yī)生能否辨別出「正常人」和「精神病人」。

由于實驗時間長達一個月，為確保不漏餡，羅森漢恩在出發(fā)前對幾人進行了「改造」。首先，他們換上臟兮兮的外套，營造出萎靡不振的形象。 為了在味覺和視覺上也達到逼真的效果，成員們被要求在實驗前 5 天不能刷牙、不能洗澡，男士不能刮胡子，女士不能化妝。

一切準備就緒后，這群穿著邋遢，身上散發(fā)酸臭味的實驗小組分頭奔向了不同的精神病院。

在賓夕法尼的某個公立精神病院，羅森漢恩按照計劃，向醫(yī)生闡述了自己當前的幻聽癥狀，還稱聽到的是一位男性的聲音。

之后，他跟著醫(yī)生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，來到了一個小房間。他在醫(yī)生的指令下，先是脫掉衣服測量體壓，又被綁上黑色束帶測量血壓和脈搏。 毫無疑問，作為一個正常人， 羅森漢恩 的這些指標完全沒有問題。

正當羅森漢恩覺得此次實驗就要結束的時候，醫(yī)生宣告了他的診斷結果： 「偏執(zhí)型精神分裂癥」，需要立刻住院進行治療。

此話一出，羅森漢恩的眼神中充滿了震驚。在檢查前，他還擔心醫(yī)生是否已經察覺出他是個正常人，故意進行試探。結果，這竟然是一個住院前的體檢。

就這樣，羅森漢恩和那些美國青年一樣住進了精神病院。住進一間多人病房后，他每天要吃 3 次五顏六色的藥片，然后去廁所悄悄地吐掉。

按照之前的計劃，羅森漢恩向主治醫(yī)生表示，「耳邊的那些聲音已經徹底消失了，什么時候可以出院？」 醫(yī)生只是對他淺淺一笑， 扔下一句「等你病好了」，然后轉身離開。

此時的他還不知道，另外 8 個成員也全部被診斷為精神病患者，其中 7 人被強制住院治療。

雖然這 9 個人住院后均不再報告有幻聽癥狀，行為也完全正常，但沒有任何一個假病人被醫(yī)務人員識破。這些正常人被處方了大量藥物，平均 19 天后出院，最長住院 52 天。 出院時，他們被診斷為「精神分裂癥緩解期」。

實驗結束后，羅森漢恩于 1973 年在 Science 上發(fā)表論文，指出精神疾病的診斷并非依據患者的內在狀況而定，而是受外在情境的操控，因此診斷過程必然充斥著誤差，結果并不可靠。

圖源：Science

此外，他還談到精神病人被過度標簽化的現(xiàn)象： 一旦醫(yī)務人員認定某一個人患有精神疾病，就會將其一切舉止視為「病態(tài)行為」，更有甚者會辱罵、毆打精神病患者。

論文一出，無異于給當時的精神病學界投放了一枚重磅炸彈。美國精神病院的公信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(zhàn)，曾被奉為精神病學「圣 經」的 DSM（《診斷與統(tǒng)計手冊：精神障礙》）也遭到了極大的質疑。

為此，美國精神病協(xié)會重新編寫了診斷手冊，幾乎完全拋棄了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派的相關內容，嚴格篩選檢查表格、問卷、量表，促進了精神病診斷的標準化和嚴格化。

最終，DSM-III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(tǒng)計手冊第三版）出爐，臨床診療得到了進一步發(fā)展。

50 年后，虛假實驗被拆穿

羅森漢恩憑此實驗名聲大噪，漸漸被學界和大眾所熟知。許多心理學家都對這個實驗表達了強烈的興趣，他們紛紛站出來支持羅森漢恩的結論，并且表示自己也做過類似的實驗。

2004 年，心理學家勞倫 · 斯萊特（ Lauren Slater ）稱自己也在 9 家精神病醫(yī)院中成功冒充了精神病患者，并被診斷患有抑郁癥。

2007 年，斯萊特出版了一本書，將羅森漢恩實驗列入了20 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實驗之一。

然而，也有不少學者認為其實驗過程存在諸多疑點。羅伯特 · 斯皮策（Robert L. Spitzer） 于 1975 年發(fā)表論文，認為羅森漢恩的實驗報告是偽科學，存在倫理問題。

圖源：APAPsycNet

同年，著名的心理學家希歐多爾 · 米?。?Theodore Millon ）也發(fā)表了一篇論文，指出羅森漢恩提出的病因學替代方案在邏輯上存在缺陷，最顯著的缺點是他的研究設計和方法未能對主要假設進行適當?shù)目刂茰y試。

圖源：APAPsycNet

質疑之聲從未停歇，直到三年前，美國的一位記者 蘇珊娜 · 卡哈蘭（Susannah Cahalan） 詳細調研了羅森漢恩實驗。 在調查中，她發(fā)現(xiàn)這個研究極有可能存在數(shù)據造假、故意隱瞞數(shù)據等問題。

這個轟動精神病學界、推動精神疾病診斷標準完善的 實驗，數(shù)據真的是偽造的嗎？

為查明真相，卡哈蘭從羅森漢恩的同事 李 · 羅斯（ Lee Ross ） 那里獲取了羅森漢恩在醫(yī)院偽裝病人時的醫(yī)療記錄和長達 200 頁的實驗草稿，發(fā)現(xiàn)他刻意夸大了自己的癥狀。

除了編造幻聽癥狀外，羅森漢恩還向醫(yī)生表示自己的癥狀已經持續(xù)幾個月，且有自殺的想法，而這一點并未在他的論文中體現(xiàn)。

卡哈蘭還找到了當年的實驗參與者之一哈里 ·蘭登（Harry Lando），對其進行了采訪。蘭登自述當時的住院經歷是正向的，與醫(yī)務人員的關系也很好。

由于這個結果不符合羅森漢恩的設想，此數(shù)據直接在論文中被刪除了，導致后世一直以為只有 8 名實驗對象。

圖源：參考資料 5

卡哈蘭采訪的第二位志愿者名為比爾 · 安德伍德（ Bill Underwood ），他在精神病院住了 8 天后毫不費力地離開了精神病院，且出院時并沒有任何診斷。這一說法也與羅森漢恩的論文有較大出入。

在查看羅森漢恩的實驗草稿時， 卡哈蘭還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數(shù)據與他發(fā)表的論文并不匹配。羅森漢恩在論文中寫的是，安德伍德在一家有 8000 名患者的醫(yī)院呆了 7 天，而實際上他是在一家有 1500 名患者的醫(yī)院呆了 8 天。

此外，這個實驗還有一個疑點： 從論文發(fā)表至今，只能找到兩名志愿者的醫(yī)療記錄，其他參與者的原始資料無從查詢。 卡哈蘭不禁懷疑，其他幾位參與者很有可能是羅森漢恩虛構的。

種種證據指向一個結果—— 羅森漢恩實驗確實造假了。

程序正義還是結果正義？

羅森漢恩實驗存在數(shù)據造假、隱瞞數(shù)據等問題，卻在當時成為了「反精神病學運動」抵制精神病學的有力支撐。

精神病學科一度處在風口浪尖，反精神醫(yī)學者認為精神學并不具有醫(yī)學基礎，大量的精神科醫(yī)務人員也因此實驗被大眾批評對精神病患者缺乏關懷。

埃米莉 · 伊金（Emily Eakin） 在 2019 年發(fā)表文章稱，在羅森漢恩論文發(fā)表后的十年里，美國數(shù)十家精神病相關機構倒閉，整個美國精神病患者的數(shù)量下降了近 50%。

艾利森 · 阿博特（Alison Abbott）在 Nature上發(fā)表的一篇論文提到， 因為這個實驗，美國法庭削弱了精神病學家的判斷，以此規(guī)避兇犯可能以冒充精神病患者而逃脫懲罰。

圖源：Nature

與此同時，羅森漢恩實驗也間接促進了 DSM-III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(tǒng)計手冊第三版）的修訂，推動了精神病學的發(fā)展。其論文 在谷歌學術中的引用次數(shù)高達 4435，實驗結論也經常出現(xiàn)在如今出版的許多心理學入門教科書中。

圖源：谷歌學術

對于羅森漢恩實驗的討論，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，但有一點毋庸置疑： 實驗造假會對學科進步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。

首當其沖的便是學術風氣，2019 年 4 月 11 日，Nature 和 Science 兩大學術期刊分別撤下了其下的一篇論文，原因是同時參與兩篇論文編寫的作者阿卜杜勒拉赫曼 · 凱迪（ Abderrahmane Kaidi ）涉嫌學術造假。

凱迪是一名癌癥生物學家，發(fā)表這兩篇論文時還是 史蒂夫 · 杰克遜（Steve Jackson） 劍橋實驗室的博士后研究員。而杰克遜是 DNA 修復和 DNA 損傷信號傳導研究領域的先驅，也是兩篇論文的作者之一，這些研究目前已經被引用了數(shù)百次。

醫(yī)學實驗數(shù)據造假還會影響臨床判斷，更有甚者會危及患者性命。2014 年，美國科研誠信辦公室（ORI）發(fā)布報告稱，癌癥研究專家安尼爾 · 波蒂（ Anil Potti ）至少在 9 篇研究論文中使用了虛假的研究數(shù)據。他更改了病人不良反應的數(shù)據，使指標看上去更加精確。

由于波蒂的研究在生物標記指導 癌癥治療領域 是基礎性的，丑聞直接導致大量相關項目遭到了影響，諸多參與波蒂試驗的臨床病患起訴了杜克大學。

除了敗壞學術風氣、影響臨床判斷之外，國家投入的財政資金也會受到極大的損失。美國科研誠信辦公室 2009 年的報告顯示，美國 2 名腎臟研究人員涉嫌謊報動物實驗方法、偽造實驗數(shù)據，涉及過去 8 年來共 16 篇論文和多篇基金申請。美國國立衛(wèi)生研究院（NIH）高達 2300 萬美元的資助打了水漂。

科研需要用事實去求證，無論證真還是證偽，尊重事實、尊重數(shù)據都是基本原則。

參考資料

[1]D.L. ROSENHAN, On Being Sane in Insane Places, Science, pp. 250-258. /DOI: 10.1126/science.179.4070.250

[2]Spitzer, R. L. (1975). On pseudoscience in science, logic in remission, and psychiatric diagnosis: A critique of Rosenhan"s "On being sane in insane places". Journal of Abnormal Psychology, 84(5), 442–452. https://doi.org/10.1037/h0077124

[3]Millon, T. (1975). Reflections on Rosenhan"s "On being sane in insane places." Journal of Abnormal Psychology, 84(5), 456–461. https://doi.org/10.1037/h0077120

[4]Lauren Slater. 20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實驗:great psychological experiment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.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, 2007.

[5] The Great Pretender: The Undercover Mission That Changed Our Understanding of Madness Susannah Cahalan Grand Central Publishing, 2019. 400 pp. SCIENCE8 Nov 2019Vol 366, Issue 6466p.697.DOI: 10.1126/science.aay9557

[6]https://www.nytimes.com/2019/11/02/

books/susannah-cahalan-great-pretender.html?searchResultPosition=1

[7]Alison Abbott. On the troubling trail of psychiatry’s pseudopatients stunt. Nature 574, 622-623 (2019). doi: https://doi.org/10.1038/d41586-019-03268-y

[8]https://www.science.org/doi/10.1126/science.1192049#tab-citations

[9]http://www.sciencenet.cn/

關鍵詞： 精神病院 精神病患者 醫(yī)務人員